第六十三章 邀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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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飞舞 更新:2021-06-29 10:18 字数:4190
说起来,杨梦龙都有一段时间没有在自己的狗窝里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可他的房间却出奇的干净整洁,令人感觉舒适。他跑出去处理事情的时候,筱雨芳都会替他打扫房间,将被他弄得一团糟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她似乎有洁癖,不能容忍自己生活的小圈子里有任何肮脏和凌乱,包括朋友的房间。杨梦龙拖出两张凳子,一张推到卢象升面前,用手在上面拍了拍:“坐吧。县太爷小气得要命,只给我安排了这么大的地方,所以,只能委屈一下你这位知府大人了。”又跑到筱雨芳那边,要了两杯茶,给了卢象升一杯。
卢象升抿了一口茶,啧啧嘴,说:“很普通的茶叶,却泡得极好,透着一股淡雅甘冽,令人心中宁静,好茶。”又看了看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间,“房间收拾得也极干净。”
杨梦龙嘿嘿一笑,说:“别拍马屁了,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那语气,好像他是卢象升的上司,人家要求他办事似的。
卢象升放下茶杯,朝杨梦龙拱手作揖,神情庄重。
杨梦龙吓了一跳:“怎么啦?干嘛对我行这么大的礼?”
卢象升说:“杨公子的事情方大人都对我说了,公子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以平民之身先是率领村民血战建奴游骑,救下了数百人的性命,再取代临阵脱逃的张千户,率领全县军民奋勇杀敌,守住了县城,使得城中数万人口免遭荼毒,这份血性,实在令人钦佩!卢某之一礼,是代满城数万百姓行的,谢谢你救下了这么多人!”
他说得认真,杨梦龙也不由自主的认真了起来,还了一礼,说:“我没有大人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做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我想只要还有一点血性,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置身事外的。”他咬牙切齿:“说起来都怪张千户那个白痴!整个千户所近千人马,上百名家丁和精锐斥侯,是整个千户所的精华所在,他居然冒冒失失的带着这批精华开城逃跑,白白断送了最精锐的力量,险些动摇了军心!”
卢象升说:“我已经将他的所作所为如实记下,向朝廷上奏了,这等贪生怕死的小人,就算他死了,他的亲族也得付出代价!”顿了顿,话题一转:“杨公子,现在建奴已经被消灭掉了,建奴兵力有限,不大可能再来围攻县城,公子可谓功成身退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梦龙眉头一皱:“什么打算?我还没有想好呢!”
卢象升笑笑,说:“此役我军全歼建奴三个牛录,斩获的首级和捕获的俘虏甚至比宁远大捷还多,公子在此役中居功至伟,又骁勇善战,必然会受到朝廷赏识。”
杨梦龙来了劲:“对哦,我可是立了不少功的,光是建奴的白甲兵我就砍了两个,还干掉了建奴一个牛录额真,这功劳,取代张千户当上舞阳千户所的头头应该很足够了吧?”
卢象升摆摆手,说:“不不不,公子如此骁勇善战,到卫所去当一个千户实在太埋没才华了!如果公子不嫌弃,不妨到我军中来,你我齐心协力,驱除建奴,岂不是更好?”
杨梦龙眼睛一亮。卢象升现在名头还不怎么响亮,只是一个知府而已,但是在北京之围之后,他可是声誉雀起,短短几年之内就成了明朝的擎天柱,而他的部队,也被编练成了名列三甲的天雄军,让流寇为之胆寒,可以说,他本人,还有他的部队,都是潜力股啊,值得购股啊!他不禁心动,两眼放光。但是他随后又想到,在崇祯十一年那个冬天,卢象升和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天雄军结局都很悲壮,由于杨嗣昌和高起潜在背后搞鬼,强大的天雄军被拆得七零八落,卢象升只能率领五六千老弱残兵迎战建奴两旗精锐,而且还是连粮草供应都断了,饿着肚子去迎战的,最终全部战死了……这样的结局,想想都不寒而栗,他可不想成为那五六千具尸体中的一具!
其实,卢象升悲剧的根源在于他一直被崇祯充当救火队员,哪里起火了就往哪里调,苦战血战不断,始终没能停下来好好经营一块地盘,兵员、粮草的供应都抓在朝廷手里,那几个王八蛋一个不爽就掐断粮草供应,他便只能饿肚子了。最最要命的是,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最终还是卷入了权力争斗中,这对于像他这么纯粹,只能从光明面来理解一切事物的人而言,才是最致命的,所以,他败了,被自己人和建奴联手给打败了。如果他能停下来歇一歇,花几年时间经营宣大,让自己的军队有一定的钱粮储备,他的结局可能不会这么悲惨。想到这里,杨梦龙下定了决心,他不能犯卢象升的错误,没有稳固的地盘,没有雄厚的钱粮储备,军队的战斗力是很难保证的,他还是老老实实的想办法经营一块地盘,攒足本钱再说吧!就算他没有办法征战沙场,摧城拔寨,也可以帮卢象升一把不是?而有盐矿有铁矿的舞阳县,似乎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想透了这一层,他心中豁然开朗,对卢象升说:“大人,谢谢你的赏识,不过我还不能加入你的军队,辜负你的美意了。”
卢象升眉头一皱,问:“为什么?”
杨梦龙说:“因为我答应过舞阳千户所那些士兵,一定要让他们的家人过上好日子,让他们了无牵挂的走过奈何桥的!他们根本就不能算是士兵,只能算是一群长期忍饥挨饿的农民,面对来势汹汹的建奴,他们本能的想逃跑,想投降,却因为我这一番话,选择了跟建奴血战到底!一般的部队伤亡超过一成就该崩溃了,他们死伤过半却还在死战不退,说白了,就是想用他们这条命,来换取我这个诚诺,让家人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在他们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之前,我哪都不能去!所以,卢大人,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请你想办法,让我当上舞阳千户所的千户吧,拜托了!”
卢象升沉默着,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的目光打量着杨梦龙,杨梦龙坦然与他对视。半晌,他悠然叹了一口气:“你的一双没有任何杂质,让人本能的选择相信你的眼睛,我毫不怀疑你会不惜一切代价兑现自己的承诺。我终于明白一群不堪一击的卫所士兵为什么打得那么顽强,死伤过半都没有让建奴攻占城墙了,因为带领他们的是你,而不是张千户。”把杯里的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搓了搓手,“好吧,就冲你这份诚恳和执着,我也要帮你一把。”
杨梦龙大喜:“谢卢大人,谢卢大人!”
卢象升摆摆手,说:“不必谢我,其实,以你立下的战功,只要你开口,舞阳千户一职就是你的了。只是,舞阳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杨梦龙摇头:“不必再考虑,我已经考虑得够久了……舞阳,乃至整个南阳,只要经营得当,想不富甲一方都难!等着吧,也许再过几年,大人你就要找我借钱了,嘿嘿!”
卢象升失笑:“这么自信?那我倒是要拭目以待了!对了,你不要再大人大人的叫了,随便点就行了。”
杨梦龙马上翘起了二郎腿,真的一点也不客气。
卢象升忍俊不禁,骂了句”坐没坐相“,问:“后天我就要带人继续上路,赶赴京城了,你要不要也去一趟?”
杨梦龙挠挠头:“去北京?那里可是聚集了百万大军啊,我一个人能派什么用场?我还是留在这里继续镇守县城,免得建奴杀个回马枪!”
卢象升略一点吟,点头:“也好,县城的守备力量如此薄弱,总叫人放心不下,你留下来守一守也是好的。我你一千人助你镇守县城,带上剩余的人马日夜兼程进京,协防京城之余也向朝廷报捷,必让朝廷重用你,不使明珠蒙尘。”
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夜便深了,卢象升回军营休息,杨梦龙也钻进被窝里呼呼大睡。第二天方逸之等人又大办筵席,为卢象升、杨梦龙等人庆功,同时也庆祝自己大难不死,卢象升实在不喜欢这种宴会,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杨梦龙则是放开肚皮狂吃海喝,吃了个够本。
第三天,卢象升婉拒了全县士绅军民的挽留,带上他的人马顶着寒风起程,昼夜兼程赶赴京城,方逸之率领全县士绅送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这可不是装的,他们是真的舍不得让卢象升离开。他的部队虽然不是正规军,却比正规军更有血性,更为骁勇,纪律也好,有这样的部队在,大家都觉得安心,他这一走,万一建奴杀回来,他们可怎么办?幸好杨梦龙留了下来,不然他们真的该跳井了。
都送了二十里了,卢象升勒住马缰,向方逸之拱了拱手,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人,还有各位父老乡亲,请回吧,有缘的话,我们于此再相会。”
方逸之拉着卢象升的手,眼里泛起泪花,说:“卢大人,你千万要保重啊!像你这样勇于任事的人,真的不多了!”
卢象升洒脱的笑笑,说:“大人过奖了。”又向杨梦龙拱了拱手:“小杨将军,我走了,县城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杨梦龙说:“卢大人请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保县城还有你留下来的伤员的安全!”
卢象升说:“你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信得过你!希望我们还有并肩杀敌驰骋沙场的机会,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双方互相行礼道别,卢象升轻轻一踢马腹,白马纵声长嘶,撒开四蹄,仿佛一道白色闪电般追向已经走远了的部队,蹄声急促,雪粉飞扬,转眼间就去远了,大家仍留在原处翘首张望,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筱雨芳低声对杨梦龙说:“卢大人是个好官,更是个好人!”
杨梦龙说:“是啊,他是个好人,只是……”
筱雨芳问:“只是什么?”
杨梦龙摇头:“没什么……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决不会!”再次往地平线尽头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向县城。他心里同样充满了不舍,他跟卢象升相识才几天,却结下了极为深厚的友谊,说是情同兄弟也不为过,来到明末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遇上一个可以让他畅所欲言,有那么多共同话题的人,潜意识里,他已经将那个文雅白净的男子当成了自己的大哥。他很想追随这个文雅温和的大哥到京城去,见识一下那里的风云际会,但是他不能去,因为他很清楚,卢象升选择的是一条单行线,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再回头了。其实,他何尝不也一样,只是卢象升选择了坦然的面对,而他选择了当乌龟而已。
是的,他就是想当乌龟。像卢象升那样活着实在太累,太苦了,而且还没有好结果,对于他这个富二代而言,简直就是噩梦,除非脑子坏了,他才不顾一切的往京城这个沸腾的火山口撞!还是老老实实的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想办法兑现自己的承诺,顺便替自己挣点小钱钱吧,那种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高风险低回报的活法,真的不适合他,他才不要重蹈卢象升的覆辙,非但不要重蹈他的覆辙,还要想办法把他拉出来,他是个好人,老天爷不能总是让好人没有好报,这不公平!
杨梦龙和卢象升背道而驰,这两个在不久的将来将要名震天下的杰出人物就这样分开,走上了各自选择的道路。卢象升选择了迎难而上,而杨梦龙还在迷茫中,选择了找地盘开矿挣钱,至于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只能留给时间去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