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天听
作者:
流光飞舞 更新:2021-06-29 10:18 字数:4131
卢象升昼夜兼程,日行六十里,终于在数日之后抵达京城,这样的速度,放在明朝可谓神速了。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有人的动作比他还快,他人还在路上,他的名字就已经进入皇帝的视线了。当然,同时进入皇帝的视线的名字还有好几个,但是没有哪个名字像他这样引起皇帝极大的兴趣……
金銮殿上,年轻的崇祯皇帝正面色铁青,大发雷霆,文武百官跪在地上一个劲的嗑头,除了“微臣该死,微臣该死”之外就没有第二句话了,指望他们替皇帝出主意?那是做梦!要是在平时,他们当然可以滔滔不绝指点江山壮怀激烈,大有一旦重用我,定能廊清宇内横扫六合的气概,可要命的是,现在该死的建奴就在北京城外,随时可能打进来,而几十万大军,就没有一支敢开出去跟建奴野战!这种情况下,他们谁还敢吱声,那纯粹是自找不自在了。
呃,倒不是没有人敢开出去捋建奴的虎须,关宁军就算一支,这段日子关宁军在北京城下与建奴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解。只是打到现在,关宁军也是损失惨重,关宁军中最杰出的那四员大将,赵率教、满桂、何可纲、祖大寿,赵率教早已在遵化中箭身亡,满桂也在率师出城迎战建奴的恶战中身负重伤,不治身亡,祖大寿桀骜不驯,除了袁崇焕谁的话都不听,何可纲倒是一个比较听话又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奈何关宁军不是他说了算的,袁崇焕下狱后,他就随祖大寿一起率师返回山海关了。四员虎将没了两员,还有两员也不愿意听朝廷指挥了,号称拥有百万大军虎将千员的大明朝,竟然陷入了无将可用的困境,北京城外屯兵二十万,将无一人敢出战,只能放任后金军队横冲直撞,攻城掠地,崇祯的愤怒就可想而知了。今天正好接到迁安丢了的坏消息,崇祯那一肚子怒火轰一下全爆出来了,他将奏朝掷在地上,发出可怕的咆哮和嘶吼,活像一头暴怒的、欲择人而噬的猛兽!天子一怒,非同小可,文武百官无不噤若寒蝉,有几个甚至面色青白,打摆子似的浑身哆嗦,随时可能昏迷过去,他们真的是被吓着了。
“废物,什么关宁军,宣大军,通通都是废物!二十万大军云集京城,竟然没有一个敢出战,放任建奴在京畿重地四处肆虐,为所欲为!这就是朕的好臣子,这就是朕费尽心思供养的军队!”崇祯眼里迸出骇人的光芒,那瘦瘦的身躯发出巨大的咆哮,滔天怒火几乎要将一切化为灰烬。一名七老八十的大臣那脆弱的心脏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压力了,白眼一翻,昏倒过去。崇祯还在发泄:“朕受够了!自建奴入寇以来,整天不是这支军队败了就是那个将领被杀了,不是这里丢了就是那里被围了,没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好消息也没有,朕真的是受够了!你们太让朕失望了!!!”
这娃可真是倒霉,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延续二三十年之久,他们老爹的地位摇摇欲坠,好几次连小命都不保了,他和天启帝也跟着担惊受怕,一夕数惊;好不容易熬死了万历,老爹终于登基了,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想到红丸案发,他们老爹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就一命归天了。老爸尸骨未寒,一众朝臣便你争我抢,就在光宗的遗体旁边大打出手,把他的哥哥拉走,扶上了皇位……好吧,老爸没了,哥哥当皇帝也是一样,做弟弟的同样可以好过一点,可没等朱由检小同学笑出来,天空一声巨响,魏忠贤闪亮登场,这个死太监在短短数年之内就把持朝纲,党羽遍布全国,几乎发展到了可以将天启帝取而代之的地步!此后数年,朱由检都笼罩在魏忠贤那可怕的阴影之中,童年时代那朝不保夕的恐惧又回来了。这种种不幸的遭遇几乎扭曲了小朱同学的人格,他变得极端偏执、多疑,极度缺乏安全感,谁都不敢相信,对谁都不敢真正放心。天启驾崩之后,他登基继位,想有一番大作为,却又撞上了建奴入寇,他寄托了几乎全部的信任与希望的袁崇焕让他失望了,他倾尽全力支持袁崇焕,迫切的想看到袁崇焕兑现“五年平辽”的诺言,换来的却是后金自喜峰口入寇,京畿重地狼烟四起,血流成河!他极力想振兴这个帝国,发现这个以“明”为国号的帝国已经被末世的阴霾所笼罩了,坐在龙椅上,他能清楚的听到大厦将倾那种轻微而令人毛骨耸然的响声,他拼尽全力想挽救这个帝国,却一次次的撞得头破血流。偏执多疑,缺乏安全感,总是以怀疑的目光看待周边的人和事,明明谁都信不过,却又徒劳的想找到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人,这种古怪的性格对他而言是个悲剧,对于这个帝国而言,更加是悲剧。纵观小朱同学的一生,已经不能称之为杯具了,简直就是一整套餐具!按说小朱同学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心脏已经磨练得相当强大了,可他现在已经完全失控,放声咆哮,如此失态,说到底,还是因为袁崇焕。这个他曾经无条件的信任过的人,让他太失望了。
看着歇斯底里的少年天子,孙承宗心里暗暗发出一声叹息。敌人都打到京城来了,空有二十万大军,却无人敢出战,不管是哪个皇帝都会抓狂的。袁崇焕让崇祯失望,何尝不也让他失望,他对袁崇焕的失望甚于崇祯,因为袁崇焕是他半个学生,他把自己的韬略倾囊相授,希望袁崇焕能够成为大明的架海金梁,将后金死死的挡在关外;他看出了袁崇焕在军事方面的才华,也看出袁崇焕那刚愎自用的性子肯定会出大事,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大,几乎连天都塌了!袁崇焕这个学生让他失望了,幸好,一个他早就不记得性甚名谁了的门生为他找到了一个足以取代袁崇焕的将才,他准备将这个将才推荐给崇祯,至于这个人会走到哪一步……他六十多岁了,恐怕看不到了,但愿他不要重蹈袁崇焕的覆辙吧。
作为天启的老师,现在崇祯唯一还能倚重的元老,孙承宗地位超然,再加上这段时间为了稳定局势殚精竭虑,都瘦了一圈,崇祯自然不好让他和那群百无一用的大臣那样跪在那里挨训,特赐了一张椅子让这位老人坐着休息,而他那一腔怒火都是奔文武百官去的,不包括这位老先生。崇祯愤怒归愤怒,至少还分得清好歹,知道这个老人是如何拼尽全力苦撑危局,冲谁吼都不敢冲他凶。正因为如此,孙承宗才能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波澜不惊。直到崇祯骂累了,停来来微微喘气,孙承宗才睁开眼睛,站起来行礼,朗声说:“皇上,老臣有本启奏。”
崇祯勉强打起精神,说:“阁老不必多礼,有话请讲。”语气竟温和了几分,真是难得。
孙承宗说:“老臣在半日前接到消息,数日前,建奴大军包围了距离京城不足二百里的一个县城,县令方逸之率领城城军民奋力抵抗,与建奴血战数个昼夜……”
崇祯有气无力的问:“结果怎么样?丢了?”这样的坏消息他听得太多了,已经麻木了。
孙承宗正色说:“在全城军官的奋勇抵抗之下,建奴七次进攻都撞得头破血流,损失惨重,一个牛录额真在攻城中被活活炸死,城墙上下尸体层层叠叠,不下数百!在最要紧的关头,大名知府卢象升率敢战之士万余人前来支援,在城下与建奴激战一昼夜,杀得血流成河,卢知府身先士卒,率领百余骑反复冲杀,马下无一合之将,建奴为之胆寒,最终狼狈而逃!此役,我军大获全胜,斩首六百作级,生俘三十余人,缴获兵器铠甲无数!”
群臣相顾愕然,还有这样的猛人,敢与建奴野战并且战而胜之,斩首数百?崇祯呆了呆,说:“阁老,这怎么可能?莫不是见朕心情糟糕,特意编了这么个故事来哄朕开心吧?”
孙承宗肃然说:“老臣怎敢开这样的玩笑!县令方逸之的报捷文书就在这里,请皇上过目!”说完掏出一份捷报呈上。
崇祯急切的叫:“快呈上来,快呈上来!”太监不敢怠慢,赶紧拿过捷报呈上,崇祯劈手抢过,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又回过头来逐行逐行的看了一遍,意犹未尽,再看了一遍,这次是一字字的看完的,看完之后,放声大笑:“好,好,好!果然是打赢了!方县令好样的,卢知府也是好样的,他们可算是替朕出了一口恶气了!”把捷报交给太监:“众卿家都看看,都看看!”笑容那叫一个灿烂!
群臣惊疑不定,争相传阅捷报。方逸之这份捷报可谓文采飞扬,洋洋洒洒三千余言,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描写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都透着血腥味。他是个比较公道的人,在捷报里首先强调了卢象升的作用,要不是卢象升率军来援,这一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其次替自己吹嘘了一番,历数自己在此战中付出的心血与辛劳,事实上这几天来他没有一觉睡好的,都守在县衙里,一有情况就跳起来,小小的吹嘘一番倒也无可厚非;他也没有忘记杨梦龙的功劳,要是没有杨梦龙带领官兵和乡勇拼死厮杀,他恐怕撑不到卢象升来援;当然,他更没有忘记张千户那个贪生怕死的王八蛋,狠狠的告了这家伙一状,可谓面面俱到了。“象升率上万敢战之士自建奴背后掩杀而来,长枪如林,锐箭如雨,建奴人仰马翻……战至酣处,象升率百骑一马当先冲入敌阵,大刀落处血肉横飞,连杀十余名红巴牙喇兵,建奴抵挡不住,仓皇逃窜,然而被重重包围,插翅难飞!最终,除三十八名生俘外,三个牛录千余建奴被斩尽杀绝,几无一人幸免!”最后这一段让崇祯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特别是那句“除三十八名生俘外,三个牛录千余建奴被斩尽杀绝,几无一人幸免”,更是让他感到打心里觉得痛快,比打败了建奴几万人马还要痛快!打败建奴几万大军,杀伤不过千余,报级不过数百,这次可是把三个牛录杀清光了,除了三十多名俘虏外,一个都没跑掉,还有比这更痛快的吗?在习惯了无穷无尽的坏消息之后,突然接到这么个好消息,崇祯真是喜不自胜,刚才还看谁都不顺眼,现在是看谁都顺眼了。
不过,就有人成心不让他痛快。一名御史看完,皱着眉头说:“天下精兵都入京勤王了,在那一带哪里还有堪与建奴匹敌的精兵猛将?靠一群临时拼凑的敢战之士,一群卫所士兵,居然全歼建奴三个牛录,斩首六百有余,生俘三十八名?这不大可能吧?该不会是下面的人……”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肯定是有人在虚报战功,甚至杀良冒功!
此言一出,崇祯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求救的目光投向孙承宗,希望这位老师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至少不要让自己的美梦那么快就破灭。
孙承宗淡然说:“卢象升正率领得胜之师押运首级和俘虏昼夜兼程入京勤王。”
此言一出,崇祯顿时就松了一口气。谎话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卢象升他们虚报战功,肯定不敢由卢象升亲自送首级和俘虏入京了,这叫真金不怕红炉火!
那名御史哼了一声,说:“首级,是可以造假的,杀良冒功的事情还少吗?”
崇祯的面色又是一变,孙承宗仍旧波澜不惊:“首级可以假,俘虏却造不了假。是真是假,等到俘虏送到,一问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