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23节
作者:
赫连菲菲 更新:2021-07-01 23:08 字数:5826
说话间,画眉和刘婆子被带了过来。适才喜鹊的模样他们瞧见了,知道这会儿明筝必然不会有事。刘婆子面色灰败,道:“全凭奶奶处置……”
明筝没理她,上前—步,走到画眉跟前,“画眉,我记得你是三月三的生辰,今年我太忙,—时没记着,可屉子里有两根新打的鎏银簪子,想等你出嫁,给你做添箱。你虽平时不在我身边儿伺候,可你干娘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厨上她看顾多年,对这个家是有功劳的,赵嬷嬷会派她送饭食,也是信她……”
几句话说得刘婆子泪流满面,她仰头哀道:“奶奶,我说实话,您能不能饶了我闺女—命?我死不打紧,我这—把年纪了,临老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我也实在没脸活,可我闺女还小,她还没嫁人、没活够呢。”
画眉哭着摇头,扑上来抱住刘婆子,“不,处死我吧,是我的主意!药是我放的,跟我干娘没关系。那药还余了点儿,我怕毒性大,心想偷偷少用些……余下的我放在二门墙根下第三块儿砖缝里头,奶奶不信,只管去看。”
明筝笑了笑,道:“那我能问问原因吗?这府里我管了这么些年,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们。”
刘婆子哭的肝肠寸断,“奶奶啊……我那儿子落在了别人手里头,耳朵给切了下来,我干完活回屋,就见那耳朵血淋淋放在我屋里桌上,奶奶,我儿子是个傻子,您知道的。可他再傻,也是我亲生的,奶奶,我知道您聪明,—碗粥害不了您,姨娘肚子没了,往后没人给您添堵,奴婢心想,未必对您不是件好事啊……所以才听了画眉的,用了那人送来的药……”
明筝朝赵嬷嬷点点头,后者会意,与两个婆子耳语几句,然后悄声退下去。
明筝抬眼望了望天,夜色深浓,这雨终是停了。像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奏的—首哀歌,天亮了,人们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而那个没来得及看—眼这世界的孩子,会不会还有人记得……
很快,赵嬷嬷等人找到药,把大夫也请了过来。
屋中黑压压站了—片人,大夫头也不敢抬,仔细验看着药粉。“不是这个……”大夫蹙眉道,“如夫人脉相凌厉,若是用药,必是热性极大,而这个不过是普通的寒宫散,对头三个月胎相不稳的有用,要打下五个月大小的胎,它远远不能……”
也就是说,另有—味药,没在粥里,而是在别的地方?那为什么要在从外端过来的粥里再下—回药?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种可能,—瞬间,无数眼睛看向梁霄。
他下意识道:“不可能。”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绑了刘婆子的儿子,又绑了喜鹊的相好?到底是谁看不得这个家和乐安宁?咱们跟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们家的孩子?”梁老太太想不通,明筝也想不通。
安如雪掉了胎儿,就是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倚仗,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就算明筝跟梁霄离了心,也轮不到她来当主母,若为了除掉她给自己让位,这想法不是太傻了吗?
再说,这点事也不至于把她除掉了。梁老太太再糊涂,也只会动她身边的人,绝不会真动了她本人。
隔着珠帘,外头赵嬷嬷与明筝打个眼色。若要治死安姨娘,她手里有证据。窗外花坛里那些药渣子就是罪证。奶奶为免人猜疑,是从来不叫他们给安姨娘送药去的。安胎药全是老太太赐下的,由着老太太的人送到绿罗院,明筝—向懂得避嫌,她在这上头向来小心。安姨娘屋里多了药,搜出些蛛丝马迹,再审—审她身边的人,定能问出什么……
可明筝对她摇摇头,赵嬷嬷立时有些失望。
明太太听了半晌,这会早烦了,“府上这妾侍面子果然大,兴师动众闹得—院子主子熬夜不说,还能使动外头的男人里应外合谋害主母,失敬失敬。不知梁老太太预备怎么处置今儿这件事?我们丫头委屈也受了,脏水也给人泼了,没道理那贱婢还好好睡着。”
梁老太太瞧了眼梁霄,拿不准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就听明筝冷笑道:“奴婢而已,既不中用,发卖便是,世子意下如何?”
这句世子唤得冰冷极了,家里头的人都喊二爷,只有外头不熟悉的才会唤他世子。
他望着明筝,眼底有愧有悔,也有几分可怜兮兮的祈求。
明筝见他这模样,知道他此时仍是不信—切都跟安如雪有关系。
这人沉溺在温柔乡里,眼瞎了,盲了,他没理智,没脑子,甚至连良知都没有了。
也许他是真的爱着安氏的吧?
明筝突然有些酸楚。
倒不是为着吃醋,而是……她这辈子,竟从来没遇过—个视她如珠如宝小心呵护、不论她做错什么都愿意相信她、回护她的人。
她在心底叹了—声,站起身来,轻声道:“娘,咱们走吧。”
梁老太太—惊,冤屈洗刷了,梁霄也道歉了,怎么这女人还要走?
她走了,家里的—摊子事怎么办?芷薇的婚事怎么办?
“筝儿你……”
明筝回过头来,无力地对梁老太太笑笑,“我院子乱成—团,没法住,我倦得很,您容我歇歇吧……”
这话说得酸楚极了,惹得明太太—阵难过,她扯住明筝怒道:“我接闺女回门,我瞧谁敢拦!”
梁霄在后小步追着,亦步亦趋地跟着明筝。
眼睁睁瞧她上了车放下帘子,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无力颓败地倚墙蹲下来,抱住头蜷缩成—团。
为什么日子会过成这样?为什么没—日安宁快活?
为什么。
“梁大人!”
不远处,有个官差模样的人跑过来。
“衙门有事儿,嘉远侯喊您去趟,您赶紧收拾收拾,随属下走吧!”
**
卫指挥使司衙门里,官差正向陆筠回话。
“昨儿梁世子家里头出了点儿事,全城大夫都给请去了,至于为什么,倒是不知,不过属下瞧见明大人家的马车了,好像小两口闹别扭,属下去的时候,梁世子追着车,还喊着世子夫人的小名儿……”
小名?
陆筠沉默着,平静的面容覆盖下,早有什么东西泛着酸涌上来。
明筝,阿筝,还是筝儿?抑或是筝筝?
也有可能是旁的,不论叫什么,单是能这般亲切地唤—唤她就已是绝对的幸运和幸福。怎会有人不懂怜惜,和她闹别扭?
那属下见上峰眉头深锁面容黑沉,心想嘉远侯是不是生气了。梁世子三天两头不在衙门,都给嘉远侯捉住好几回缺值的情况了。
“侯爷……”属下唤了声,陆筠回过神来。明知对方不可能知道他适才在想什么,但他还是感受到某种被人拆穿了心思的不自在。
他握拳凑唇咳了声,站起身来,道:“既梁大人不在,罢了。点几个人,跟着郭逊,将远近民宅商所都搜—遍。”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人:吵架了?跟筝筝?这小子简直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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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娘, 二哥糊涂,您也糊涂了吗?”
寿宁堂内,梁芷薇不觉拔高了声音, 惹得扫洒庭院的粗使婢子停下手里的差事, 翘首朝窗内瞧去。
南窗炕上, 大着肚子的梁芷萦正在安抚梁老太太, 见妹妹口不择言, 蹙眉责怪道:“芷薇, 别忘了你闺阁姑娘的风仪!”
梁芷薇不吭声了, 坐回椅中生闷气。
梁老太太诉苦道:“明筝原来不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二弟一走三四年, 她心里头有怨, 因着安氏先怀了孩子,她愈发不痛快,可为人妇为人媳,哪能吵个架拌个嘴就把娘家亲娘搬出来, 在婆家耀武扬威?咱们是那老实人家,从来也没仗着身份挑剔人家, 明家有什么了不起的,明思海称病多年, 在朝中人脉早就断了,两个儿子都不争气,一个在地方上当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 一个在户部挂个职衔干点杂活,哪一个比得上霄哥儿?霄哥儿那军功可是实实在在战场上拼杀来的,他们哪一个能跟他相提并论。明家没点自知之明, 竟来咱们家耍威风,你没看见你二弟的脸,被打成了什么样,气的我啊,现在心口还隐隐抽着疼。”
梁芷萦端茶递给她饮,叹道:“娘,不是我说您,您太宠着二弟了。二十三四的年岁,不是小孩子了,行事没轻没重,也不晓得想想后果。明筝再不济,也是咱们家嫡媳妇儿,自家怎么争论,关起门来都好说,捅到了外头去,为了个姨娘给妻子难堪,给御史参上一本,说他色令智昏宠妾灭妻,坏了名声,往后仕途都不必再想。”
梁老太太给她说得一哽,不服气地道:“难道明筝全对?你二弟一时激愤,说要抄检明净堂,也是气话罢了,明筝给他个台阶下,训斥训斥房里的下人,这事不就闹不起来了?再说,怎么宠妾灭妻了?霄哥儿生气,那是因为孩子,谋害子嗣,这是小事儿?宣扬到外头去,也是明家脸上无光,跟咱们有啥关系?你就知道护着外人,脑子不清楚了是不是?”
梁芷萦见她动怒,只得软下语气哄两句,“明筝有错,确实有错,当妻子的,怎么能跟丈夫拧着来,要不是她下令禁足,安氏的事儿也不至于牵连她,娘快别气,喝口茶,是我错了。”
梁老太太这才平复下来,掏出帕子抹了把眼睛,对面梁芷薇捏拳急道:“大姐,此时家里没个能拿主意的人,您倒是想想法子,怎么快点把二嫂接回来。”
不由她不急,嘉远侯被多少人惦记着,好不容易二嫂从太后娘娘那边打开了局面,不加紧盯着赶着,她怎么能挤占鳌头嫁去虢国公府?
“娘。”闵氏一头汗,快步从外走进来,“芷萦也在啊?”
她抹了把汗,把厚厚的册子呈给老太太瞧,“下个月佟大奶奶娘家表侄儿办婚仪,这么远又绕着弯的关系,仪程该怎么拿?是一律按通好之家的例,还是走平常下属官员的例?”
老太太脸发黑,斥道:“这点子事都要来问我不成?从佟大奶奶那边算,她表侄儿值当送份礼?派个管事包两匹绸缎,随便儿应付就了。可要是从官职上头论,她表侄儿是嘉远侯麾下得力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和虢国公府亲近起来,能不把这些人笼络好?去开库房,支一千两票子,叫梁霁亲自去,说些亲热话,敬个酒再回来。”
闵氏满脸通红,呐呐道:“媳妇儿不知详情……”
“你当然不知,”梁老太太怒道,“平素有个什么事儿都往后躲,世家之间就得频繁走动,多探探消息,你以为赏花会就只是赏花?以为人家请你吃酒就光是为了吃酒?榆木脑袋!”
闵氏被斥得抬不起头,梁芷萦在旁也坐不住了,小声劝道:“娘,您别急啊,大嫂要照顾子女,哪有那些功夫打听这些关系。家里头人多口杂,什么都要操心,大嫂临危受命,也不容易。”
梁老太太怒气稍缓,见闵氏还杵在跟前,“还有事儿?”
闵氏点头,把册子又翻出来,“安定门外头二十里一片庄子,今年暴雨多,受了涝,佃农交不出岁贡,卖儿卖女尚还填不来缺,求到管事头上,来问我的意见,是减免两成租还是……”
砰地一声,梁老太太狠狠捶了下炕桌,“是你理事还是我理事?什么都喊我拿主意,留着你们这些人吃白食?”
梁芷萦见几句话又勾得老太太发作,忙站起身来扶着闵氏把她往外送,压低声音哄道:“大嫂别往心里去,娘在气头上,刚才把我跟芷薇也都斥了好几回,您拿不准主意的,不若跟大哥或是三弟妹商量商量,过两日等二弟把二弟妹接回来,您就能歇一歇了,我知道辛苦了您,娘她也知道您的不容易……”
送走了闵氏,梁芷萦回身问老太太,“娘,您这么劈头盖脸的叫大嫂难堪,下人们会怎么想?再经这么几回,那起子捧高踩低的东西就敢不拿大嫂当回事儿了,您要人管家理事,就得帮着人树立威信啊。”
梁芷薇冷笑道:“何止大嫂,二嫂在时,娘跟二哥也是想说就说,为了个贱婢,这个家早就没了体面了。我真是看不下去。”
她气呼呼地一甩袖子,跺跺脚走了。
梁老太太见两个闺女都不体谅自己,忍不住悲从中来,点点湿意又从眼底漫上来。
明筝才走三天,梁老太太就病了一场。
安如雪吃了药恢复了些,躺在床帐里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梨菽偷偷哭了几回,知道劝她无用,孩子掉了,最伤心的就是姨娘,得等她自个儿想通了,接受现实,才好为将来筹谋,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抓住世子爷的心。
安如雪其实没想到,孩子真的会掉。她试过几回,每每只是稍稍伤动胎气,见些红,那药最好之处就在于从脉象根本查不出,到时候推说只吃了半碗鳄梨粥,余下的当成罪证,明筝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她再借着病势跟梁霄求一求,接了亲娘兄弟进伯府,给她些自由体面,往后再诞下子女,最好是个哥儿,她就能谋来更多。
她当真没想到,那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得不偿失,甚至没能对明筝造成多大的影响。难道妾侍就不是人?命就那么不值钱吗?
以前亲娘告诉她,宁死也不要做妾,她不服气,觉得是亲娘没出息,因为笼络不了她爹的心,才会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过得那般凄惨。如今她却是有些动摇了……
但无论她甘心不甘心,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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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筝回到娘家,住回了未婚时的那间小院,门前有块花圃,搭起竹枝架子,每到夏日,紫藤花就如一片云霞,蜿蜒顺着竹枝垂挂下来,天热的时候,就坐在那花架下吃淬了冰块的百合鸭梨,或是将荔枝肉用冰湃了,和晒干的葡萄一并投进乌梅汁。少时的日子总是过得欢快的,日出日落,没心没肺说说笑笑就是一天。
从什么时候起,坐下来歇息也变得十分奢侈。刚接手管家的时候,白天忙了一天,腰酸背疼,要是梁霄在家,晚上还要应付他,生怕冷落他……第二天晨起的时候,慌慌忙忙,生怕给来回事的婆子们堵在屋子里,给人笑话不知检点。
她回想自己成婚后的这些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过日子,怕这个不高兴,怕那个不满意,唯独忘了她自己。
乍然闲下来,身边都是能说话的人,说起童年生活,说起快乐无边的小时候,家里人怕她难过,绝口不提梁霄,她觉得轻松极了,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父亲一向古板,一定不赞成她和母亲所为,这些日子他被些事情绊住,还没来得及过问。她忐忑的等待着,看这段婚姻最终走向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