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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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关暗度 更新:2022-01-02 23:54 字数:4744
真坑啊,冼剑尘, 你倒是潇洒了, 烂摊子留给我收拾。宋潜机喃喃, 一眨眼,竟掉下两滴泪。
一定是漫天风沙迷人眼。
他捡起断剑。剑身上繁复的花纹被鲜血一遍遍洗刷,越来越鲜艳, 似朵朵红花徐徐绽放, 娇艳欲滴。好像冼剑尘经常别在前襟的那种。
他不禁想, 两百年前,这柄剑完整无缺、光芒四射的样子该有多美?
是否强大到极点就开始走向毁灭,美到极致就注定破碎?
他们与棋鬼书圣下棋的时候,冼剑尘在想什么?是否也在旁观自己的死亡?
宋潜机收了断剑, 起身时撞到身后坚硬的东西。
冰凉凉、表面粗糙、隐约有些潮湿, 像一堵有生命的墙, 冼剑尘方才就背靠这堵墙。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擎天树的树干。
一直散发死气的不是冼剑尘, 而是擎天树。
擎天树色泽深红,因为树身过于巨大, 在浓雾中看不清全貌,更望不见支撑苍穹的树冠和茂密枝叶, 只见树干无比宽阔,像一面与天相接的铜墙铁壁。
原来这就是大陆尽头,这就是擎天树。宋潜机心想。
他两辈子都向着这个地方奔行, 这是他前世未能抵达的彼岸, 他在无数个赶路的星夜里时常想象大陆尽头该是什么样子。
原来没有姹紫嫣红开遍、也没有百鸟啼鸣漫天祥云, 他站在树下抬头望,心中全无激动,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好像站在巨人脚下的蝼蚁。
树冠太大,日月星辰的光芒照不到树下,因此这里永远被迷雾笼罩,阴冷至极。
宋潜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在拼命奔跑,还总要奔向一个很难到达的地方。
就算在三生石上重来一次,也要逃到舍身崖再跳下去,或者骑着银鹤飞过死海与日竞逐。
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更喜欢土地,或许是喜欢亲手耕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大地不分好坏的包容一切。
天空虽好,却不适合久居。住在天外天的时候,四面空空茫茫,俯瞰山河坐拥四海,其实手里什么都握不住。
正如此时此刻。这地方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面隔绝天地的朱墙。两个不死不休的仇人。
宋潜机脑海里掠过无数个念头,不过只花了捡起剑、转过身的时间。
向前十步,便透过白雾看见了那个人。
他一路告别,不断得到又失去,终于走到这里,站在始作俑者面前。
只要赢得最后的战斗,他就再也不用奔跑了。
冼芥在飞速恢复生机,凹陷两颊变得红润饱满,灰白长发重回青黑,枯瘦如骨架的身体已经被匀称肌肉覆盖,浑身散发出强大自信的力量感和压迫感。
宋潜机看着他,不难想象冼剑尘少年时的模样。
冼芥悠然道:他跟你讲了一些过去的事吧。在他的故事里,他一定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哥哥,我却是个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邪魔外道,对不对?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也不想跟你说话,我是来杀你的。
无影,春秋,且住,渡川,月缺,斩邪,破妄,覆水、独往,九柄剑光华灿然,环绕着宋潜机飞舞,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当世最锋利的剑尽在他手中,他心中的杀意已到巅峰。
宋潜机挥袖,九剑齐出,如九龙出海,在大陆尽头掀起狂风。
冼芥衣袖飘飞,静静立着:血河谷里,我与你下过一盘棋,你还记得吗?
那局是我赢了。宋潜机说。
话音刚落,九柄剑被无数血色藤蔓阻隔,悬停空中。
这些藤蔓破开冻土,密密麻麻地从地下长出,海草般摇曳,隔着浓雾也令人头皮发麻。
在雪原上,宋潜机用不死泉引出擎天树根须,遍地根须干枯萎缩,垂死挣扎。
而在大陆尽头,这些根须反常地色泽艳丽、强劲饱满。它们受冼芥控制,像长鞭利剑袭向宋潜机。
宋潜机只得控剑劈斩,斩出一条通路。
道道血影飞出,温热的汁液溅在他身上,黏腻如鲜血,却散发着腥甜气息。
在遮天蔽日的藤蔓森林中,宋潜机的身影时隐时现,九柄剑像收割麦地的镰刀,所到之处割断大片藤蔓。
剑光纷飞,血影憧憧,凄厉的风声如一声声惨呼。
藤蔓交错织成王座,将冼芥徐徐托上高空。
他像高高在上的神像,透过浓雾俯瞰着宋潜机:你可以赢尽每一局,却敌不过天命。
宋潜机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九柄宝剑的凄厉长鸣盖过他耳畔一切声音。
原主的逝去令它们陷入狂暴,正需要一场大战出鞘饮血。
宋潜机愈战愈勇,只觉每一柄剑都像他的本命剑一样顺手。
擎天树的根须被砍断,汁液漫天泼洒,浓郁的灵气被释放出来,充斥天地间。这些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像大雨灌满池塘。
春夜喜雨的功法运转,加上气运金光浇灌,不死泉保驾护航,他的修为境界飞速增长。
宋潜机步步逼近空中王座。他从没打过这样顺风顺水的战斗,没有受伤的痛苦,没有伤害他人的负罪感,只有酣战的痛快。
哪个修士不喜欢这样的战斗?
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他的剑无比趁手,他的敌人四处躲藏,即将要被他斩于剑下。
下来!宋潜机喝道。
春秋剑一剑斩碎王座,渡川剑气如一条长河,阻拦无数藤蔓。
冼芥向下坠落,坠入六剑组成的牢笼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宋潜机手持独往剑,剑尖直指敌人咽喉。
但他停了下来。
你不是要杀我吗?冼芥问。
众剑不甘地嗡鸣,亦在催促。
你故意让我涨修为。宋潜机道,为什么。
谁会在大战时,给敌方送粮草?
大陆尽头是阴阳隔绝之地,在擎天树的遮挡下,没有雷劫降临。
他的修为无限制暴涨,已突破化神,到达极限。
百战不死的宋潜机,得到这九柄剑,已然战无不胜。我怎么打得赢你?冼芥受了伤,被独往剑指着命门,却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宋潜机似有察觉,心中微动,蓦然抬头。
顷刻间无数藤蔓回到地底,罡风席卷而来,吹散浓雾,露出头顶灿烂星空。
夜幕中漫天星辰缓缓旋转,无数道星光落在宋潜机身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引力,将他向天空吸去。
宋潜机衣袍被狂风吹起,不得不运起灵气抵挡从天而降的巨力。
但我可以送走你。冼芥张开双臂,目光亮得惊人,透出疯狂之意,修为暴涨的滋味怎么样,掌控一切的感觉如何?虚云、何青青,还有这世上所有人,谁能抗拒得到力量?!
宋潜机咬牙,踉跄一步,以剑撑地。
漫天银色星光汇聚在他身上,将他照得通体银白。
重逾千斤的力量拉扯着他,要送他直上青天。
冼芥大笑:你的力量超过了界限,这个世界本源在排斥你。去吧,飞升去吧。这人间的事,从此不关你的事了。
不突破界限,杀不到强敌眼前;突破了界限,又不得不飞升。
根本没有破局之法。
宋潜机艰难抵御星辰引力,强行分出一丝心神操控独往剑:我走之前,必能杀你。
冼芥摇头:那个人开了剑林界域,可以将整个雪原夷为平地,你以为他还念旧情,不愿杀我吗?他是不能杀我,他不敢杀我啊!
独往剑近在咫尺,他竟一步不退:擎天树种?哈,你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嗤!
独往剑刺入他胸膛,他一声痛呼,霍然扯开前襟。
宋潜机愕然。
只见冼芥胸膛破开一个大洞。
空洞洞,红骨森森,没有心。
我镇在擎天树下二百年,那地方又黑又冷,封印永远挣不脱,于是我想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我散去一身血肉,将意志与擎天树融合。百年后树上结下果子,便是我的新身体。你拿到的树种,就是我这颗心。我与老树同生共死,新树也将由我而生,你敢杀我?
他竟向前走去,步步逼近宋潜机,直视他的眼睛:你能杀我?
啊!星辰引力令宋潜机面容变形,视线内一无所有,只剩无比刺眼的银色星光。
血红的擎天树种浮现,向冼芥飞去。
修士所求无非是飞升天外,去往他界,与星辰同寿,你该感谢我。冼芥的笑声响起。
八柄剑失去控制,阵形轰然溃散。宋潜机手的独往剑也渐渐脱手而去。
难道他真的输了?
难道他斗不过天命,此世注定要毁灭;他种过的土地,栽下的花草,终要化作虚无。
西天取经的结局,就是师徒四人成神成佛,坐上莲台拈花微笑?
冼芥望着血衣少年随星光飘飞:冼尘赢不了我,你也赢不了我。
是吗?宋潜机轻声问。
冼芥忽然心口一痛:你!
宋潜机笑起来,露出满口鲜血:我不信。
他用最后力量夺回了树种,竟在大口咀嚼、吞咽它,像嗜血的恶魔。
与此同时,净瓶飞出,不死泉冲刷着他的身体,使他浑身光华灿然,如圣洁的神明。
宋潜机一身血肉从四肢开始逐渐崩散,好像一根蜡烛不断融化。
星辰依次熄灭,从天而降的星光变得柔和,难以抵挡的引力渐渐减弱。
你!冼芥瞳孔放大,你疯了!
九剑在一瞬间穿透身体。他甚至没来得及低头看伤口,便轰然向后倒去。
他难以瞑目,千万种不甘不解,全都问不出口了。
宋潜机看着他的肉身化为一段枯木,又被九剑斩作尘芥:
既然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轰!
擎天树飞速枯萎,天穹摇摇欲坠,大地剧烈颤动。
末日时刻降临。
宋潜机闭上眼,任狂风漫卷,地动山摇。他穿过风声,听见擎天树每一条根茎、每一片树叶,都在向他倾诉痛苦。
擎天树像一块无色的琉璃,你用什么颜色的光照它,它就是什么颜色。
你可以利用它,也可以伤害它,它感受到人间所有善意和恶念,忠实的回馈给人间。
交给我吧。宋潜机说。
濒死的擎天树感受到他的意念,用飘飞的红叶向他说谢谢。
冼芥至死也想不明白,宋潜机距离白日飞升一步之遥,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注定毁灭的世界。
谁会放弃飞升,将所有修为和血肉当做养料,把自己种成一棵树?
宋潜机向天大喝:自今日起,这天我来撑!
不!一道极端愤怒的声音响起。
宋潜机愕然,此时此刻,这鬼地方还有人?
只见一颗火球从雪原方向飞来,其中包裹着三道人影。
卫真钰的双眼比不尽火更红:宋潜机,停下!
宋师兄!
宋兄!
孟河泽与纪辰紧随其后,向他狂奔而来。
宋潜机恍然间想起光阴长河里的碎片。前世今生的种种从河底浮上来,串联成完整的画面。
他忽然笑了:当时你也不想走吧。
上一世没有赢家。天命之子、救世主的故事只是表象。
在不死泉灌溉下,宋潜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抽枝发芽,向上生长。
他的皮肤变作金色,面目变得模糊,无数根须深深扎人地底,无数枝条飞入云霄。
他来到云层之上,俯瞰整个世界。
只见人海涌涌,席卷雪原。
众修士冲过纪辰打开的通道,顶风冒雪,向大陆尽头奔来。
他看见无数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
宋潜机喃喃:真来这么多人啊,又不是赶庙会,有必要吗?
奇怪,明明已经长成树了,怎么还会想流泪呢?
众修士奔至大陆尽头,只见旧树枯萎,漫天红叶飘飞,如一场血雨散落。
他们想来帮助宋潜机打赢最后一战,守卫世界,却只能亲眼看着宋潜机舍身奉道,将自己种成新的擎天树。
这是怎样震撼神鬼、难以想象的画面?
一株金色大树扎根抽芽,拔地而起,躯干如利剑般直入云霄。
以人之身,逆转天命。
宋潜机!
宋师兄!
宋王!
宋潜机听见无数道呼喊声,震彻天地。
他回不去的人间正在挽留他。而他只能奋力向天空生长。
我这辈子一直在种树,想不到要在这里种最后一次。可这地方实在不适合种树啊。
他用最后的声音大喊:盒子!
众人惶然不解。
一道黑影飞出。一只玉盒当空打开,泥土从中倾泻而出,如雨洒落。
这是千渠最肥沃的土壤,他进血河谷前装了满满一个储物玉盒,带在身边,以慰思田之情。
对于一个种地的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土地。
他将装满泥土的盒子交给一位朋友,意在请对方按兵不动,在最后时刻做千渠的底牌。
千渠沃土覆盖大陆尽头的冻土,新的擎天树如虎添翼,触及天壁。
宋潜机渐渐失去视觉,眼前一片漆黑。
你敢不回来,我就去西海做大魔头!
他听见孟河泽的声音,心想别虚张声势,这辈子亲友俱在,西海你是回不去了,还是回千渠打猎吧,少跟卫真钰打架我就放心了。
宋兄,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肯定还会回来的对不对?这道是纪辰的声音。
宋潜机心想我才不怕,你家里还有妹妹要照顾,早晚得回千渠,只是记得别再乱点鸳鸯谱,给纪星乱相亲了。
如果这是就你的选择子夜文殊的话没有说完。
他将雪刃刀插入土中,半跪于地,将自身灵气输向新的擎天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