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 第28节
作者:一度君华      更新:2022-03-19 22:15      字数:3961
  第一秋这才来到黄壤面前,他蹲下来,用手背轻触她的脸。黄壤刚蒸完药浴,身上还透着一股子似花似药的香气。她小脸补够了水,吹弹可破一般。
  第一秋说:“看来,白骨崖的水土很是养人。”
  黄壤没有回话,即便在心里也没有。其实对她而言,身在白骨崖或者司天监,又有什么区别?可……她其实有点想他。或许是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空茫。
  第一秋握住她的指尖,问:“黄壤,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壤只有无言。不一会儿,苗耘之进来。第一秋迅速缩回手,苗耘之冷哼一声,丢了几个药包过来,又指了指房间里的澡盆,道:“小崽子,你也泡半个时辰,对你体内血毒有好处。”
  第一秋将药包接在手里,已经有一个傀儡提了热水进来。白骨崖其实人手短缺,苗耘之又不轻易收药童。这十几个傀儡可算是雪中送碳了。也难怪何首乌态度大变。
  等到热水兑好,第一秋将黄壤推到窗前,让她正对窗外,自己解了衣袍,踏进澡盆里。
  窗外是悬崖,不会有人经过。黄壤愤愤不平——你洗澡难道我就看不得了?还有,为什么其他人都有珠绳,我没有?!
  哼!
  第一秋显然不明白她的这些小心思,他泡在澡盆里,那药包里不知道是何药草,暗红色的热水包围了他。
  白色的水汽之中,第一秋闭上眼睛。而就在此时,黄壤脑子里又开始尖锐地疼痛,无数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上次入梦便是如此!
  黄壤不再觉得痛苦,她甚至充满了期待。
  如今的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彻底摆脱禁锢,自由自在。她安静地等待,那些惨呼像是从遥远的玉壶仙宗传来,就在那方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黄壤仿佛看见了闪动的符光,黑暗中涌动的人脸上,露出诡异狰狞的神情,满是扭曲的怨与痛。
  果然,到了最后,她猛地被一股怪力拉扯,整个人从躯体中挣脱。
  又是那座塔。
  八面玉阶,九重金塔。
  塔顶依然站着那个人。周围长风呼啸,大雪纷飞。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黄壤,笑道:“自由的滋味如何?”
  黄壤本想看清他的脸,但金塔碎光点点,威势压得她直不起腰。她只能低下头,那人又扬手扔下一物,道:“去吧,享受你的盛宴。”
  那物叮的一声,砸在她脚边。黄壤捡起来,又是一把冰针。与前一把看起来一般无二。
  这像是整个梦境,它开始融化时,就代表整个梦境的坍塌。
  “你……是谁?”黄壤艰难地开口。
  但塔上的人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回答,黄壤甚至都不意外。她握紧那把质如冰玉的茶针,眼前世界骤然改变!
  恍惚中,黄壤看见了一个小院!
  小院里摆放着无数花盆,每一个盆里都是正在培育的变种。黄壤意识有一瞬的昏乱,眼前景象由虚到实。她回过神来,见自己正坐在檐下的躺椅上,手上正握着那把冰玉般通透的茶针。
  这是……仙茶镇黄家,她自己的小院。
  因为父亲黄墅子女众多,整个黄家,只有她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她在这里一直住到出嫁。
  黄壤将茶针插在发间,起身查看花盆里的小苗。那是她另外培育的豆种——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仙茶镇。
  而此时,丫头戴月进来,禀道:“十姑娘,老爷让您出去见客,说是八十六皇子来了。”
  八十六……皇子?
  黄壤顿时面色古怪——什么鬼!她正要问,忽然想起第一秋。
  啊!差点忘了,他也是位皇子。但这真的不能怪自己——八十六皇子,这谁记得住?!
  他过来干什么?
  黄壤回头问戴月:“现在哪一年?”
  “啊?”戴月瞠目结舌,“十姑娘,现在是成元初年呀。”
  成元初年,黄壤慢慢回想着时间。自师问鱼寻求长生道之后,他改年号为成元。成元五年,第一秋向自己提亲被拒,同年,她嫁给了谢红尘。而现在……
  啊,成元初年,朝廷推算出明年有大旱,正在四处寻找土妖培育耐旱的良种……
  黄壤由戴月陪同,一路来到正厅。见黄墅和一个少年已经按宾主落座,两个侍从左右护卫。
  那少年身穿紫色官服,腰系金鱼袋,足踏黑色官靴——他听见声响,转头看过来,正是少年时候的第一秋。这时候的他,还不似百年后的他那么狗。
  眼前少年俊逸稚气,目光清澈,充满朝气。
  黄壤已经忘记了两人的这次会面,毕竟这一切,于当年的自己而言,就像第一秋在皇子之中的排名一样。
  ——这哪记得住?
  第27章 刺股
  正厅里,黄壤走到中间,向黄墅行礼。
  黄墅皮肤黄中带黑,体格却十分粗壮。这让他即使是身穿绫罗,也欠之贵气。见到黄壤,他倒是有些高兴,说:“阿壤,还不快拜见八十六殿下?”
  他自以为这句“殿下”是奉承之言,却没有看见第一秋皱起的眉峰。
  当今皇帝师问鱼膝下子女众多,而他为了防止子女窥探皇位,索性将所有子女都逐出了皇室。迫着他们改名换姓。如今的第一秋,与他虽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
  黄壤觉得,皇子这个身份,恐怕并不能令第一秋感到荣耀。
  她微微一笑,款款行到第一秋面前,施礼道:“民女黄壤,拜见监正大人。”
  草民拜皇族,本应行大礼。但她行了女儿礼。女儿礼柔弱优雅,她身量纤纤,飘飘下拜时更如弱风扶柳、似娇叶藏花。
  因着这几分风姿,这些年,从来不曾有人挑她错处。
  果然,第一秋也没有。他伸手虚虚一扶,道:“姑娘免礼。”
  黄壤抬起头,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与第一秋相望。这一年的他,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还很阳光俊朗。成元一百一十五年之后的他,也经常伪装这种温和。
  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而他身边站立的人,正是李禄和鲍武。
  想来此时的司天监刚刚成立,他能用的人不多。于是两位后来赫赫有名的监副,也只能充当侍从,跟着他跑这一趟了。
  黄壤在黄墅身边坐下,黄墅这才道:“这是我的小十,也是我黄某最喜爱的女儿。”
  他一副慈父之状,黄壤也立刻起身,向他轻轻一福,含羞道:“父亲谬赞了,哪有当着外人,如此夸耀自己女儿的。”
  黄墅哈哈一笑,道:“这次八十六殿下亲自前来,是因为司天监推算出明年将有大旱。殿下想要培育出最耐旱的种子。”他句句不离“殿下”二字,简直像是抢着去打第一秋的脸。
  果然,第一秋的笑容已经十分勉强。
  黄壤接过话头,说:“万物生长,皆有其道。再抗旱的种子,若是赤地千里,恐怕也极难生长。监正大人要求这抗旱的种子,只怕不易。”
  她的这声监正大人,好歹是博了几分欢心。第一秋显然更愿意同她说话。他道:“正因不易,在下这才四下寻找育种名家。听闻仙茶镇的黄家也是育种的好手,不能一试么?”
  此时,黄墅急忙道:“试自然是要试的。阿壤,这些天你便将手头的事都搁下。为八十六殿下好生培育这抗旱的变种!”
  他一边说话,语气已经加重。黄壤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当下道:“女儿遵命。”
  黄墅这才笑道:“八十六殿下放心,黄家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
  他一口一个殿下,而第一秋仍十分耐心,他道:“那就有劳阿壤姑娘了。十日之后,在下会再过来。”
  说完,他起身离开。
  黄墅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眼看着他上马离开,这才回身,道:“你听着,朝廷这次许以重金。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失败!”
  黄壤脸上笑盈盈的,道:“方才说难,只是为了让殿下知道父亲的不易。毕竟黄家上上下下,都由父亲一力支撑。女儿眼看父亲辛苦,怎么能不为父分忧呢?”
  她容色无双,声音又甜美温软,说的话也字字动听。黄墅自然也就收了怒色,他握住黄壤的手,轻轻拍了拍,说:“爹这么多儿女里,只有你最懂事。”
  黄壤扶着他回内室,里面他的两个侍妾早已等候在侧。见他进来,两个侍妾忙上前,为他脱去外袍,侍候他坐在躺椅上。一个侍妾脱了他的鞋子,开始为捶脚。
  黄壤一抬手,就有侍女送来烟杆。她熟练地卷着神仙草所制的烟叶,说:“女儿为爹爹卷一斗烟抽。”
  黄墅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阿壤最知爹爹心思。”
  黄壤很快卷好烟,将烟杆递到他手里。黄墅抽了几口,他的两个爱妾开始为他捶腿、揉肩。不一会儿,黄墅便如陷云雾,他闭上眼睛,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黄壤这才起身,不声不响地出了内室。
  仙茶镇。
  第一秋同李禄、鲍武策马而行。如今春光正好,万物萌芽。
  鲍武道:“那个黄墅老儿,我老鲍听他说话,真是担大粪进城——臭得熏人。”
  李禄笑道:“倒是他那女儿不错,温婉知礼,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勾人。”
  第一秋并不参与这样的聊天,只是道:“都说黄家乃培育良种的名家,可我看黄墅眼藏淫邪,体虚气弱,又没什么脑子。不像真有才干之人。”
  他年纪轻,李禄难免便多有照顾,遂解释道:“这些年黄家确实也培育了不少名种。或许家族中另有能人,只是被他居功,所以声名不显。过些日子,且看他如何说。”
  第一秋嗯了一声,见路边有村民经过,他翻身下马,拦住那村民问:“都说黄家擅育名种,此言可属实?”
  那村民看了一眼他,骂道:“你是谁啊?好狗不挡道的道理你难道不……”
  他话刚说到这里,李禄已经随后赶到,并且极快地递了一小块银子过去。他村民看了看那锭银子,于是刚才就变成了:“嘿,小人挡了官爷的道,真不是好狗。官爷,这黄家确实擅长培育名种,不过那家主黄墅却是酒囊饭袋一个。您要育种啊,还是得找黄家十姑娘。嘿嘿。”
  他收起银子,一溜烟地跑了。
  黄家……十姑娘?
  第一秋若有所思。李禄道:“黄壤?”
  三人互相对视,久不言语。
  接下来又连问数人,却都是这般说辞。
  而黄家,黄壤的小院里。
  不一会儿就跑来十几个村民,他们来了也不进来,就站在院门口。黄壤看着这十几个人,愣了好久,才想起来——当年的自己,好像是找了许多镇里的村民暗中赠予良种,只需要遇人询问,便不动声色地吹嘘自己一波。
  所以这些人,其实是她的……托儿。
  “嘿嘿,十姑娘。”村民们笑得十分谄媚,“您答待的事儿,你们已经做好了。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没出半点纰漏!”
  黄墅是绝不许允儿女们闯出什么名头的。只有这样,黄家所有的功劳,才能尽归于他。而这些没什么出息的子女,才会更服从他的管束。
  当年的黄壤,便出了这么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