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54节
作者:宣蓝田      更新:2022-12-27 03:11      字数:3967
  医学的进步史都是一步一步趟着河过来的,化学仪器是人造出来的,显微镜也是人造出来的,可在那更早以前,华夏上溯几千年,古医尝百草的每一次都是拿命在试错的。
  她只试错一次就怂了,都对不起自己的来处。
  不就是粗盐提纯嘛,干他丫的!
  “芙兰!”
  天刚亮,唐荼荼一声中气十足的传唤:“麻烦你把我家先生找来,就那位叶先生和九两先生。”
  叶先生没能找来,他跟唐老爷连着几天吃住都在县衙,忙着调度人手,巡查集市、菜市场、书院等人口聚集地,给周边各县挨个通知赤眼病疫情的事。
  傅九两坐上小马车,提着一溜红绳穿的吉葫芦优哉游哉过来了,进门把红绳拴门后,葫芦放桌上,全了探病礼。
  唐荼荼哭笑不得,知道他是真穷了,不然怎么不得给自己带块玉。
  “别整这些迷信,九两哥你快戴个帽子。”
  他大摇大摆地进了疫病所,连个帷帽也不戴,唐荼荼只好自己戴上,摊开书,把粗盐提纯方法给他看。
  “这什么?”
  傅九两坐下扫了两眼,脸色没变,弹舌啧了声:“好嘛,全是稀罕东西——姑娘找我是找对人了,我明白跟你说,这么大个县里头,除了我,你再找不着能认得这几样的高人了。”
  唐荼荼顺势夸他:“知道九两哥见多识广,这不特地把您给请来了嘛。”
  傅九两得意一笑。
  看纸上字迹端正,正经一本手抄书。他也不问姑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盘着那串葫芦,右手随手一勾去了石灰。
  “石灰我不晓得,剩下这毒重石、碱石、绿矾,都能做染料。”
  唐荼荼:“什么染料?”
  第228章
  “画画的色儿料,古玩修复里头的彩漆做色;还有盖楼阁的,富贵地儿那什么雕栏玉砌,什么金砖红墙琉璃瓦,用的都是重彩。”
  “色料分两种,一是石色,二是水色,就是花草汁的色儿。炼石取色,比草色花色漂亮得多。”  傅九两指头笃笃戳了两下书:“像这毒重石,配上窝铅,能炼一稀罕颜色儿,叫汉紫,碾磨成细粉,兑上水就是紫,跟紫砂壶将近一个色儿。”
  “碱石,配上别的彩能染衣裳布,南边一些地方也拿来染蚕丝绣线。碱水烧丝嘛,把丝烧薄了,滑不留手,也不硌肉,绣肚兜也使得。”
  “至于绿矾,是浅绿色儿的,比铜绿更明更透亮,极为难得。”
  唐荼荼听得一愣一愣的。
  “穷书生作画用水色,富人家作画用的都是石色。可这色儿料太贵,不是公侯家用不起,多数都流入了宫里,御物里的摆件、名画,着色深重又不腐不锈的,甭管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都是矿里炼出来的色儿。除了贵没别的毛病。”
  才怪!
  矿石颜料会挥发的吧,贵的颜料民间用不起,全进贡到宫里了,难怪宫里头新生儿出生率这么低。
  唐荼荼一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
  “贵……是多贵?”她算着自己的小金库。
  傅九两漫不经心说:“论指斗卖的,大拇哥那么长的纸袋子装满色粉算一指斗,一斤嘛,得几百两吧。”
  唐荼荼倒吸一口气,眼周神经扑簌簌跳。
  她那小金库里的钱不是自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来的,由来都突然,救小皇子赏一下,放映机赏一下,画地图做沙盘再赏一下。加上娘那儿贴补过几回,几百两几百两地聚沙成塔,已经成了个不小的数。
  赚钱没勤勤恳恳,花钱的心疼也就不值一提了。
  唐荼荼心算了一下粗盐提纯的配比,假设一份细盐里边有1/5的杂质,想要提纯一斤盐就得准备二两还多的反应物,可稀释成生理盐水几十斤。
  再算算反应物的提纯,一斤几百两,好像……贵得不是很离谱?
  唐荼荼一咬牙:“买!九两哥你回我家,我那屋立柜顶上最高层,棉被里头裹着个匣子,里边一沓银票随你支!”
  “想什么呢。”
  傅九两笑眯眯听完她的藏钱处,揣着丝恶趣味,拍拍她狗头:“放京城凑凑巴巴能买着,天津嘛,怕是有价无市喽。你九两哥不认得贵人,豁出这张脸去也找不着卖主的。”
  说完,傅九两又瞧瞧她这红眼睛,叮嘱了句好好养病,乐淘淘走了。
  他穿着贫穷的棉衣,绸面也没了,走手也没以前威风了,个高人瘦还塌肩,像个营养不良的贫家小。
  唐荼荼直想回家给自己衣柜上把锁。
  九两哥前脚出门,后脚,芙兰悄无声息地飘上来:“姑娘,年掌柜来了。”
  “请姑娘安。”
  唐荼荼循声看向窗外。
  那位金镶玉裹的年掌柜,隔窗与她行了一礼。为避讳人眼,连门也不走,一闪身从窗户进来了,下盘功夫深,跳窗的姿势颇飒爽。
  后头下饺子似的跟着三个影卫,一齐进来了。
  “年掌柜,您怎么过来了?”
  唐荼荼在二哥的私邸里与这位掌柜有过一面之缘。她知道这位是二哥手下的影卫,跟廿一一样是年字辈的,好像是天津地界的头儿,没问过人家明面是做什么生意的。
  年掌柜进门打了个揖,问了问姑娘病情,寒暄过后。
  “姑娘莫怪,方才我几人在外头听墙角了。傅先生说的这几样东西虽是有价无市,遍地难寻,但有傅先生道明来处,东西就不难找了。”
  唐荼荼:“您有门路?”
  后头站着个长袖儒衫、稀发短须的影卫,一眼看去竟像五十多岁了,装扮肖似一位清贫乐道的教书先生。可眼下眉平目直,不苟言笑,通身就是与唐荼荼见过的影卫一样有锋芒有棱角的锐气了。
  他自己的本音也年轻得出奇。
  “回姑娘。六月盛夏,是皇后四十寿辰,皇上预将坤宁宫翻新,需用的石色极多。”
  另一影卫道:“这些时,各地稀贵的石色随石料陆续入京,交入京中将作监,打南边来进贡的都是各地的石料豪商,全会从三岔口北上入京,咱们从他们手上买些。”
  “那得磨蹭到什么时候?姑娘这儿紧着用呢。”
  年掌柜最拿得起主意:“我即刻派人回京请太子殿下旨,令漕司府截留北上的所有矿商,从里边找姑娘要用的矿。”
  唐荼荼一时失语,咬着这几个字:“请……太子下旨?”
  还要截留南方上京的所有石料商货。那得用多少人手,得上下打通多少关节……
  “这是最快的法儿。姑娘别慌神,只管好好养病,二殿下走前都交待过了。姑娘只管列出要用的矿,此事交予我去办。”
  屋里人太多,唐荼荼没好意思问问二哥走前交待了什么。
  他们几人坐在屋里,面色严肃,煞有其事地商量着。
  唐荼荼瘫在摇摇椅上,半闭着俩病眼想:她就想做个生理盐水,怎么就跟太子密旨、矿石豪商扯上关系了?
  粗盐提纯,需得析出杂质,析出杂质得要制备反应物,反应物出自矿石原料,截获过路矿商好快点找齐所有材料……
  唐荼荼把这逻辑从头顺了一趟,七上八下没了着落,隐隐觉得这事闹大了不妥,又怕赤眼病真的飞速扩散开。一时不太敢出声,竖耳听着几名影卫商议。
  她坐在椅上端着个硬壳本,拣着关键词记了两笔会议记录,眼糊头疼的,也没正儿八经写几个字。
  年禄台年掌柜也从议事中分了一丝神,一眼又一眼地飘向那侧,观察唐姑娘举止。
  ——身染时疫,临危不惧;敢自个儿试药,这是胆识过人;对自己不懂不熟的事儿也不乱插嘴,这是有自知之明。
  年掌柜暗暗点头,心说这位新主子果真是个妙人,不枉殿下走前连番叮嘱他们照管好姑娘,若有急事,天津府的暗桩全听她调度。
  小小年纪,手下不光养着神医,还养着见多识广的门生,会识人,会用人,就凭这手驭下的本事,去哪儿不得成名成杰?
  况,这女孩还是稚龄,殿下早早把人收入麾下,做不来红袖解语,也可作贤内之助也。
  他才走了片刻的神,唐荼荼若有所感地朝他盯来,赤红的两只眼睛杀伤力颇大,看人时一聚焦就显得冷酷。
  年禄台心神一震,脑子立刻清明。
  “既如此,奴才立刻着人回京请旨,姑娘还有什么吩咐的,只管派人传话。”
  说完,他带头作揖,后头三名影卫也全伏低了头,长揖到手。
  “啊,不必多礼……”唐荼荼受了他们几人一个大礼,纳闷地起身,还没想明白该还什么礼,几个影卫已经雷厉风行地走了。
  唐荼荼关上窗,又疲倦地软回摇椅上。
  脚底施了个力,摇椅载着她,船似的晃悠起来。
  她被拘在这院中,外边的事儿全传不进来,芙兰这唯一的耳目也是老妈子性情,好几天了,外边什么事儿也不跟她说,一心要她安心养病。
  唐荼荼只得清早傍晚,去院里看看那张红点图。
  一月十二,上午增34人,下午17人。
  一月十三,上午增37人,下午26人。
  印坊最后一块空闲的地方也敞开了门,那是原先烧砖厂的制胚房,几千块砖胚模一下午腾了个干净,临时用木头钉了板床,来不及钉床的,只能两床棉被打地铺。
  一车车的新被褥拉进来,公孙家又派了十几个仆役来添数,人人都脚步匆匆,连走带跑,一刻不敢耽搁。
  清早打饭的队伍排得看不着头。才把病号饭做出来,厨房的火上就得煎药了,一整个上午全在熬药,寒雾拢着,中药的苦涩味散不出去,把东西六个大院熏了个遍。
  在这地方封闭了四五天的病人,本来都跟同屋的住熟了,又加塞了一半的新病人,各屋都人心惶惶的。
  一月十四。
  自鸡鸣第二声起,一波又一波的病人往印坊送。
  换作24小时时制,这是凌晨四点,唐荼荼被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惊醒,隔着纱窗,看见印坊的后门那处一片灯火通明。
  不光有巡捕房的兵,还有穿着薄甲、提着防风灯的宿卫,另有民兵几十杂在其间。病人无措地排着队,似起了争执,隔着后园都能听到吵声。
  唐荼荼忙摸了件棉衣,裹着披风戴好帷帽出门去了。
  芙兰站在廊下抱臂望着那头的动静,她是武人,耳力极佳,声音顺风传来,芙兰不知听着了什么,脸色不太妙。
  门轴吱扭的开门声在身后露头,芙兰立刻回身:“把姑娘吵醒了?”
  唐荼荼眯起眼睛往后门看,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今天的病人怎么到得这么早?”
  赤眼病人排查是从近到远的,查完县城,再辐射到各镇各村。因为离得远,从乡村间筛检出来的赤眼病患者送到印坊,路途几十里地,往往马车走一夜,天明才能到。
  每天的病人都是清早送过来的,这波病人怎么这个点就过来了?
  芙兰知道她睡不着了,只好扶她过去,站得远远得瞧。
  这波病人二十来人,却不知怎么围了这么多的兵。唐荼荼眯着眼瞧了半天,又是一惊:染了疫的男人有七八个,全被麻绳拴着手,拴成一溜,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制式古怪,敞风露口的,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